壽山石的色彩、紋路和肌理,一直以來都是這個石種受人喜愛的原因。“福州工”對壽山石的著意雕刻,也有幾個世紀的歷史。但無論是哪種雕刻的形式里,最有格調(diào)的手法恐怕還屬“敢于不刻”。
這話自然不是在說玩
壽山石,應當全體去玩原石、素章,而是說在雕出的作品中,有時候可以去玩賞一些“天人合一”的東西。比如咱們看到的這件陳達的“荔枝洞石暗香薄意章”:

陳達在章體的一面留下了一抹朦朧的黃色,讓人一看梅花,猛然間就想到“暗香浮動月黃昏”之句,眼前的景象頓時就成了月下梅影的孤清境界。而這種“頓悟”下的樂趣,單看一面所雕的梅花,而沒有“月光”,是難以感受到的。若是雕刻了一輪滿月,又沒有了這種猛然感悟到的驚喜。

再比如這一件鄭世斌的“云紋日字章”:

鈕頭的云路蜿蜒盤繞,但漸往下行,就越來越淡,最后幾刀幾乎是“融化”在了石色紋理中。而在觀賞時,很容易產(chǎn)生出一種“下面的紋理,都是燦爛云霞”的感官。有形的手法和無形的氣韻,天然無心的紋路,和巧思巧技的引導,頓時把人推入一個云蒸霞蔚的靈境里。
這兩件作品給予人的感觸雖然如此豐富,但實際上構圖和用功,都極為簡單。人力雕琢的成分,在這兩件作品上并不十足的主導,但卻讓人忍不住浮想聯(lián)翩。但而在我們看到這一件郭懋介的“牧歸”時,可能會有更強烈的感覺:

在整個章體所構成的畫面上,郭懋介所雕刻的人物、牧牛只有寥寥數(shù)刀,并且一改他雕刻田黃時的堂皇之氣,以陰刻入刀,簡致到了極點。人工在這件作品上痕跡少到近乎可以不計。但旗降石原本的石色、紋路,卻在這種人力的“點綴”下,瞬間上升到了一副描繪暮色降臨,農(nóng)人歸牧的水墨世界。
雖然一刀不刻,卻舉重若輕,以最簡逸的線條或者手法,以極少的人力,激發(fā)或保留石材本身的天然之美,把觀者由一個從外部“看”石的人,“推”入他們的“石中世界”。這類作品里,即包含了我們在題中所說的“不刻之妙”。

所謂“不刻”的核心,不但在于“借用自然”,也在于“借用人心”。在這類作品中,自然本身給予的東西,也是他們進行表達的工具之一,而最重要的還是借用人類自己的想象力自行去擴大與深化他們表述的意境。
不但下了刀的技藝是“工”,連觀者本身也被納入了雕刻者的思考中。作品不是靜態(tài)的,而是能與玩賞之人,產(chǎn)生心靈上的共振。

石材原本擁有的特質(zhì),在這樣的作品上并不見得就被掏挖、舍料,甚至也未必雕刻,石材的本身的特質(zhì),因為這有意的“不刻”,變得無拘無束。這樣的手法,好比一篇文章,形容出了一種氣質(zhì),卻沒有細致的寫,而僅僅是描繪一種的感覺。這種手法常能既使我們親近熟悉,又似在夢中一般遙遙相對的,在使人感到親昵的同時,又充滿了神秘。
文學上所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正與這種“不刻”帶來的“釋放”殊途同歸。觀者在接觸作品的一剎那,其在腦海中早已有了一片內(nèi)心的畫面,所有的聯(lián)想不再限于具體的刀法雕刻出的場景,而是在自己記憶和想象中最美的部分自由的馳騁。

如同舊詩中“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需多”一句,也是同理。這代表了動人春色的“紅”,到底是什么花呢?是桃花,芍藥,還是美人蕉呢?
若不讀詩論,我們也并不知道詩人所見的“花”,是一朵什么樣的花。但我們在內(nèi)心深處,可以想起自己在春季中見到的一朵綠葉中艷麗的花朵。那么這“紅一點”,就打破了某一種花的局限,成為了所有“紅”的代表。

這種想象,就溝通了我們對于詩句中春意的了然,引發(fā)的聯(lián)想,遠勝于長篇大論的說桃詠李。這也就是壽山石雕刻中,那些“不刻之妙”令人驚嘆,又叫人不忍釋手的緣故。下刀之處的畫面,已對境地、觀感做過描繪,而在某一個最重點,最華美的部分,則不去約束,反過來留給人心想象。

這樣的手法,在繪畫中則類似宋朝法常的繪畫。這位禪畫高手的畫面簡淡而隱約,他的畫想要表現(xiàn)的是一種縹緲、平和的氣氛,而不是山水本身。因此他的畫作中“影淡若無”的情況才那么常見。他想要表達,并且讓觀者理解的,不是具體的現(xiàn)實世界,而是每個人在心中想象出的世界。

法常《遠浦歸帆圖》
明代的徐渭曾經(jīng)提出“舍形而悅影”的說法,舍棄具體的世界,而由心靈投射出的“影”來產(chǎn)生愉悅。朱良志說:“這五個字,可以說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中國畫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而對于高妙的雕刻者來說,脫離了刀法表現(xiàn)的約束,反而更方便使人借助壽山石天然的美感,去感受作品中投射出的心靈世界。
對于壽山石這樣天生絢麗的石種,“不刻”的機會,比之其他色紋單調(diào)乏味的石品而言,真是大得多了。然而以微小而具體的“有形”之筆,去引導人們體悟浩渺龐大,難以用言語形容出的“無形“意境。
因而這種作品,不是有心有所感,品位獨高的名手,是很難做到的。這不但需要對于石紋、石像的妙判,更需要曠達的心胸,這才能做到不以自己的見聞和刀筆強行束縛觀者的心情。因此這一類的作品,也可算是壽山石雕刻中的“稀缺品”。

因此,在壽山石的雕刻上,滿工固然有其堂皇之美,也常常能給人帶來震撼,但那卻缺乏獨藏秘珍的趣味。唯有敢于“不刻”的作品,才會似一雙纖雅的手,拉著觀者向前,去品味一番細微曲折的幽獨清味。
其中真妙,有心人,方懂。
